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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乡的味道:馓饭

2024-12-12 08:53 来源:甘肃日报

  玉米馓饭

  文\王选

  儿时天水的初冬,第一场雪,扑簌簌下,白天白地。村庄安详,披着一身白棉袄。除了细碎的雪声,没有杂音。雪落在树梢间,落在瓦片上,落在院角的缸里。

  雪落在雪上。

  田野苍茫,白幕斜铺。野兔子眼睛红,蹲在地洞里,细嚼带霜的干豌豆草。大地封冻,麦苗青涩,袖手缩脚。鸡在玉米秆下,三五只,缩一堆,一只腿站着,打盹。狗懒得出窝,也懒得叫。人不出门,暖热炕,粗布被一片,准备吃馓饭。

  父亲提着扫帚,后院扫雪,唰——唰——扫雪声长长的,扫帚梢尖上,雪沫子乱飞。我和妹妹暖炕,比赛唱歌,你一句,我一句,谁输了,刮鼻子。母亲围绿头巾,厨房馓馓饭。隔一堵墙,我们能听见柴火噼噼啪啪的欢笑声。

  母亲是村里做馓饭的好手,冬天隔三岔五就要吃馓饭。多少年了,都不腻。

  馓馓饭,要用新玉米面,今年新磨的,馓的饭才颜色亮,入口香。旧面就不行,咽口里,粗糙。烧半锅水,水滚,翻白花。母亲站锅前,右手执长筷,在锅里搅,左手抓一把面,手指慢慢蠕动,滑润的玉米面在指缝里,均匀地落下去,水上面一层细密的泡。一直搅,一直撒面,筷子不能停,停了便凝成面疙瘩。这时候,火要旺,火一小,就生了。最好是木柴火,火势大,有后劲,茂盛的火苗才能伸着红舌头舔着黑锅底。母亲说,“人心要实,火心要虚。”锅面上,热气腾腾。白雾气从厨房门涌出,像白马,翻四蹄,跑进了落着雪花的天上去。

  待锅里的馓饭稀稠均匀,再慢火馇。火大,就焦糊了。退了木柴,留木炭,塞一把麦草。馇一阵,换木勺搅,筷子就不行了,木勺子结实。馓饭在锅里由土黄变得金黄,冒着气泡,像喘大气的人。馇好了,舀一勺,不稀不稠,又柔韧,几乎能扯丝。盖上锅盖,炖少许。母亲搓着手,进屋子,爬炕沿上,把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伸进被子里我们的腿下面,一股凉气,能扎人。

  吃馓饭,下菜也重要。家在山上,干旱阴冷,少蔬菜。只有葱、干辣椒、洋芋等。还好有酸菜,吃馓饭时可就着。一缸好酸菜,是母亲的杰作,常有邻居端着瓷盆,来我家讨要。酸菜,要酸,但不能太酸,酸过了就泛苦。做酸菜,白菜不好,一两月就绵,芹菜太脆,不入味,家里也没种。苦苣好,但冬天不容易吃到。那就甘蓝,我们那叫蕃白菜,最好,不绵不老,脆。做一缸,吃整整一冬。母亲把酸菜当孩子,一入冬,就裹上旧棉衣,怕冻。

  一缸酸菜,披着衣袄,蹲在墙角,稳稳实实,似乎母亲的整个冬天都变得安稳妥帖了。

  炝酸菜。一汪胡麻油,几段干葱,抑或几片薄蒜片,进锅一炒,那个味道,真清香。自是言语无法描述的。待蒜片焦黄,倒进酸菜。酸菜炒好,盛大瓷碗,母亲总切几丝干辣椒,剁一把菠菜,撒上面,红绿白黑,醒目提味。有些年头,母亲秋天晒了萝卜干,醋腌了,到冬天吃。当然,青辣椒、蒜薹、蘑菇之类的富贵菜,就没有了,想也没想过。

  妹妹下炕端饭。我收拾饭桌,我们家饭桌是梨木的,很沉,长宽四尺,曾祖父手里打的,用久了,桌面油光红亮。小时候,我鼓着劲、噜着气才能从地上抱到炕上。馓饭上桌,热气腾腾,像白瓷碗里盛着一块黄金。父亲站屋檐下,啪——啪——用棉帽拍打身上的雪。父亲进屋,头发梢、黑胡子上结着冰。

  一家四口,在炕上,盘腿而坐。吃馓饭,要有一张好热炕,炕热,烧屁股,吃馓饭,浑身上下,才热乎乎,心里也热乎。我家牛粪烧炕,炕面烫人,屁股坐一阵,就得挪一下。牛粪烧炕,灰少火厚,热起来,像坐在了火堆上。

  我们一人一碗,端着吃,两三口馓饭,一筷酸菜。有段时间,我喜欢馓饭里倒醋吃,也酸,撒点盐,再来点辣椒油,就香了。刚开始觉得是创新,很得意,母亲批评了几次,遂作罢了。吃馓饭,有讲究,左手端碗,碗要不停旋转,要不烫手,端不住,边转边用筷子夹,夹一口,吹一下,方可进嘴,要不烧嘴。馓饭,我们也叫“烧心饭”,夹不好,吹不凉,一口下肚,如火炭,直坠心窝,烧得人几欲断气。当然,也不至于如此可怕。只要不囫囵吞枣。一筷馓饭,入口进肚,顿觉热气穿肠而过,浑身温暖,舒服之意自不必言说。

  父亲吃馓饭,从中间下手。中间吃开,一圈、一圈,只吃到碗边有薄薄一层,碗底放上酸菜,用筷子轻轻沿着薄如面皮的馓饭边,剥下来,卷住,夹起,一口吃了,碗里干干净净。我一直觉得父亲把馓饭吃出了艺术感,这曾让我羡慕不已,我试着模仿,但手拙,碗底总剩一点残渣。母亲和妹妹,就没有那么细致,她们从碗边开始吃起,碗边凉得快。

  雪停了。鸡在院子咕咕叫,或许饿了。厚厚的雪,压折了树枝,哗的一声,树枝掉进了雪堆里。炕是烫的,屋里暖和,雪光反进玻璃窗,映着父母深刻的皱纹。

  吃完馓饭的锅里,结一层巴,母亲铲下来,舍不得丢掉,给我们吃,她说,锅巴吃上拾钱哩。我和妹妹就抢着咯嘣咯嘣吃锅巴,虽然从未捡过一毛钱。

  母亲下炕洗锅,父亲牵着牛,去涝坝饮。我和妹妹吃多了,有点撑,我们爬炕上。我说,你打我的手。她不打,用脚踢被子。我骗她,打了我给你说啥地方藏着梨罐头。妹妹就打。

  我说:打我的手,变黄狗,黄狗乱叫你喝酒。妹妹并不生气,和我一起笑软在炕上,顺手打翻了一只碗。

  时光流转里,便是一整个童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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